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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地山:归途

时间:2017/10/30 11:47 分类:经典美文

  许地山:归途

  她坐在厅上一条板凳上头,一手支颐,在那里纳闷。这是一家佣工介绍所。已经过了糖瓜祭灶的日子,所有候工的女人们都已回家了,惟独她在介绍所里借住了二十几天,没有人雇她,反欠下媒婆王姥姥十几吊钱。姥姥从街上回来,她还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下,好象不理会的样子。

  王姥姥走到厅上,把买来的年货放在桌上,一面把她的围脖取下来,然后坐下,喘几口气。她对那女人说:“我说,大嫂,后天就是年初一,个人得打个人的主意了。你打算怎办呢?你可不能在我这儿过年,我想你还是先回老家,等过了元宵再来罢。”

  她蓦然听见王姥姥这些话,全身直象被冷水浇过一样,话了说不出来。停了半晌,眼眶一红,才说:“我还该你的钱哪。我身边一个大子也没有,怎能回家呢?若不然,谁不想回家?我已经十一二年没回家了。我出门的时候,我的大妞儿才五岁,这么些年没见面,她爹死,她也不知道,论理我早就该回家看看。无奈……”她的喉咙受不了伤心的冲激,至终不能把她的话说完,只把泪和涕来补足她所要表示的意思。

  王姥姥虽想撵她,只为十几吊钱的债权关系,怕她一去不回头,所以也不十分**她。她到里间,把身子倒在冷炕上头,继续地流她的苦泪。净哭是不成的,她总得想法子。她爬起来,在炕边拿过小包袱来,打开,翻翻那几件破衣服。在前几年,当她随着丈夫在河南一个地方的营盘当差的时候,也曾有过好几件皮袄。自从编遣的命令一下,凡是受编遣的就得为他的职业拼命。她的丈夫在郑州那一仗,也随着那位总指挥亡于阵上。败军的眷属在逃亡的时候自然不能多带行李。她好容易把些少细软带在身边,日子就靠着零当整卖这样过去。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当日丈夫所用的一把小手*和两颗*子。许久她就想着把它卖出去,只是得不到相当的人来买。此外还有丈夫剩下的一件军装大氅和一顶三块瓦式的破皮帽。那大氅也就是她的被窝,在严寒时节,一刻也离不了它。她自然不敢教人看见她有一把小手*,拿出来看一会,赶快地又藏在那件破大氅的口袋里头。小包袱里只剩下几件破衣服,卖也卖不得,吃也吃不得。她叹了一声,把它们包好,仍旧支着下巴颚纳闷。

  黄昏到了,她还坐在那冷屋里头。王姥姥正在明间做晚饭,忽然门外来了一个男人。看他穿的那件镶红边的蓝大褂,可以知道他是附近一所公寓的听差。那人进了屋里,对王姥姥说,“今晚九点左右去一个。”

  “谁要呀?”王姥姥问。

  “陈科长。”那人回答。

  “那么,还是找鸾喜去罢。”

  “谁都成,可别误了。”他说着,就出门去了。

  她在屋里听见外边要一个人,心里暗喜说,天爷到底不绝人的生路,在这时期还留给她一个吃饭的机会。她走出来,对王姥姥说:“姥姥,让我去罢。”

  “你哪儿成呀?”王姥姥冷笑着回答她。

  “为什么不成呀?”

  “你还不明白吗?人家要上炕的。”

  “怎样上炕呢?”

  “说是呢!你一点也不明白!”王姥姥笑着在她的耳边如此如彼解释了些话语,然后说:“你就要,也没有好衣服穿呀。就是有好衣服穿,你也得想想你的年纪。”

  她很失望地走回屋里。拿起她那缺角的镜子到窗边自己照着。可不是!她的两鬓已显出很多白发,不用说额上的皱纹,就是颧骨也突出来象悬崖一样了。她不过是四十二、三岁人,在外面随军,被风霜磨尽她的容光,黑滑的鬏髻早已剪掉,剩下的只有满头短乱的头发。剪发在这地方只是太太、少奶、小姐们的时装,她虽然也当过使唤人的太太,只是要给人佣工,这样的装扮就很不合适,这也许是她找不着主的缘故罢。

  王姥姥吃完晚饭就出门找人去了。姥姥那套咬耳朵的话倒启示了她一个新意见。她拿着那条冻成一片薄板样的布,到明间白炉子上坐着的那盆热水烫了一下。她回到屋里,把自己的脸匀匀地擦了一回,瘦脸果然白净了许多。她打开炕边一个小木匣,拿起一把缺齿的木梳,拢拢头发。粉也没了,只剩下些少填满了匣子的四个犄角。她拿出匣子里的东西,用一根簪子把那些不很白的剩粉剔下来,倒在手上,然后往脸上抹。果然还有三分姿色,她的心略为开了。她出门回去偷偷地把人家刚贴上的春联撕了一块;又到明间把灯罩积着的煤烟刮下来。她醮湿了红纸来涂两腮和嘴唇,用煤烟和着一些头油把两鬓和眼眉都涂黑了。这一来,已有了六七分姿色。心里想着她蛮可以做上炕的活。

  王姥姥回来了。她赶紧迎出来,问她,她好看不好看。王姥姥大笑说:“这不是老妖精出现么!”

  “难看么?”

  “难看倒不难看,可是我得找一个五六十岁的人来配你。哪儿找去?就使有老头儿,多半也是要大姑娘的。我劝你死心罢,你就是倒下去,也没人要。”

  她很失望地又回到屋里来,两行热泪直滚出来,滴在炕席上不久就凝结了,没廉耻的事情,若不是为饥寒所迫,谁愿意干呢?若不是年纪大一点,她自然也会做那生殖机能的买卖。

  她披着那件破大氅,躺在炕上,左思右想,总得不着一个解决的方法。夜长梦短,她只睁着眼睛等天亮。

  二十九那天早晨,她也没吃什么,把她丈夫留下的那顶破皮帽戴上,又穿上那件大氅,乍一看来,可象一个中年男子。她对王姥姥说:“无论如何,我今天总得想个法子得一点钱来还你。我还有一两件东西可以当当,出去一下就回来。”王姥姥也没盘问她要当的是什么东西,就满口答应了她。

  她到大街上一间当铺去,问伙计说:“我有一件军装,您柜上当不当呀?”

  “什么军装?”

  “新式的小手*。”她说时从口袋里掏出那把手*来。掌柜的看见她掏*,吓得赶紧望柜下躲。她说:“别怕,我是一个女人,这是我丈夫留下的,明天是年初一,我又等钱使,您就当周全我,当几块钱使使罢。”

  伙计和掌柜的看她并不象强盗,接过手*来看看。他们在铁槛里唧唧咕咕地商议了一会。最后由掌柜的把*交回她,说:“这东西柜上可不敢当。现在四城的军警查得严,万一教他们知道了,我们还要担干系。你拿回去罢。你拿着这个,可得小心。”掌柜的是个好人,才肯这样地告诉她,不然他早已按警铃叫巡警了。无论她怎样求,这买卖柜上总不敢做,她没奈何只得垂着头出来。幸而她旁边没有暗探和别人,所以没有人注意。

  她从一条街走过一条街,进过好几家当铺也没有当成。她也有一点害怕了。一件危险的军器藏在口袋里,当又当不出去,万一给人知道,可了不得。但是没钱,怎好意思回到介绍所去见王姥姥呢?她一面走一面想,最后决心一说,不如先回家再说罢。她的村庄只离西直门四十里地,走路半天就可以到。她到西四牌楼,还进过一家当铺,还是当不出去,不由得带着失望出了西直门。

  她走到高亮桥上,站了一会。在北京,人都知道有两道桥是穷人的去路,犯法的到天桥去,活腻了的到高亮桥来。那时正午刚过,天本来就阴暗,间中又飘了些雪花,桥底水都冻了。在河当中,流水隐约地在薄冰底下流着。她想着,不站了罢,还是往前走好些。她有了主意,因为她想起那十二年未见面的大妞儿现在已到出门的时候了,不如回家替她找个主儿,一来得些财礼,二来也省得累赘。一身无挂碍,要往前走也方便些。自她丈夫被调到郑州以后,两年来就没有信寄回乡下。家里的光景如何?女儿的前程怎样?她自都不晓得。可是她自打定了回家嫁女儿的主意以后,好象前途上又为她露出一点光明,她于是带着希望在向着家乡的一条小路走着。

  雪下大了。荒凉的小道上,只有她低着头慢慢地走,心里想着她的计划。迎面来了一个青年妇人,好象是赶进城买年货的。她戴着一顶宝蓝色的帽子,帽上还安上一片孔雀翎;穿上一件桃色的长棉袍;脚的下穿着时式的红绣鞋。这青年妇女从她身边闪过去,招得她回头直望着她。她心里想,多么漂亮的衣服呢,若是她的大妞儿有这样一套衣服,那就是她的嫁妆了。然而她哪里有钱去买这样时样的衣服呢?她心里自己问着,眼睛直盯在那女人的身上。那女人已经离开她四五十步远近,再拐一个弯就要看不见了。她看四围一个人也没有,想着不如抢了她的,带回家给大妞儿做头面。这个念头一起来,使她不由回头追上前去,用粗厉的声音喝着:“大姑娘,站住,你那件衣服借我使使罢。”那女人回头看见她手里拿着*,恍惚是个军人,早已害怕得话都说不出来,想要跑,腿又不听使,她只得站住,问:“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快把衣服,帽子,鞋,都脱下来。身上有钱都得交出来,手镯、戒指、耳环,都得交我。不然,我就打死你。快快,你若是嚷出来,我可不饶你。”

  那女人看见四围一个人也没有,嚷出来又怕那强盗真个把她打死,不得已便照她所要求的一样一样交出来。她把衣服和财物一起卷起来,取下大氅的腰带束上,往北飞跑。

  那女人所有的一切东西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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