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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月:京都一年

时间:2017/10/30 10:26 分类:经典美文

  林文月:京都一年

  日式料理亭的餐室都是榻榻米的,所以客人一律要脱鞋才能入内,至于房间有大有小,依宴客人数的多寡及排场大小而定。正式宴客的房间多有“床之间”,墙上常悬挂着书画,案上供着鲜花,主宾被安排在面对“床之间”的方向,算是上位。客人坐定后,服务生会送来毛巾和热茶。京都以产“清水烧”陶瓷器着名,一个好的料理亭所用的茶碗食具常比一般家庭考究,有些茶杯往往价值在千元以上(合台币百余元)。所幸日式房屋席地而坐,茶杯不易打破,而当客人受捧精致名贵的饮具时,心里常常有受尊重的感觉,所以也就特别自重自爱了。

  京都的宴会和日本其他各地大致相同,只是更注重餐前的茶点。因为京都是茶道的发祥地,所以有些料理亭也会用抹茶佐以精美的甜点待客。日本人用餐方式与西方人相似,与我们中国人围着**的大盘,大家共享一菜不同,而是每人面前一个托盘,上面放置着酒杯、碗筷和碟盘。第一道菜是冷盘,有鱼虾,有蔬菜,而绝无肉类。说来奇怪,中国的酒席若省去了鸡*猪肉几乎不能想象,而日本人正式宴客却不能有肉食上桌,他们连平日三餐也极少吃鸟兽肉,鱼和其他海产是他们的主菜,这可能与岛国环境有关系吧。京都人的冷盘中最常见的是利用河鱼做成的生鱼片。因为该地离海较远,海鱼需赖附近滨海地区供应,但河鱼则可以直接取自东北方的日本第一大湖琵琶湖。这些或切片,或切丝的新鲜生鱼,不佐以绿色的芥末,却另配有一种颜色较黄,味道酸中带甜的稀酱。据说是因为河鱼有较重的土味,所以需用酸味来遮盖。许多初尝日本菜的外国人都吃不惯这种“颇野蛮”的生鱼片。尤其京都的新鲜河鱼更不堪入口,但是如果你不能吃这种生鱼,享受京都美食的乐趣将减去一大半了。河里的生鱼片较海鱼爽脆,味道也往往更鲜美,配以酸甜稀酱,初尝时可能稍觉异样,不过,细嚼之后,那种特有的风味确属不凡,你便不得不同意京都人的调配了。

  冷盘之中,除用新鲜的鱼虾外,京都的人每好以时鲜蔬菜点缀其间。春夏之交,芋头的新茎刚长出,摘下最嫩的一节,用沸水略烫,切成寸许长,放在精致的浅色碟中冷食,颜色碧绿,脆嫩可口。又有一种细长而略带紫红色的植物,梢头卷曲,学名叫薇。也同样以清水煮熟后,切段冷食。这种野菜在一流的料理亭里,每人面前的碟中一小撮,以极讲究的手艺摆列出来,予人以珍贵的感觉。想到伯夷叔齐义不食周粟,隐居首阳山内,采薇而食,终于饿死,其间的意境何其悬殊啊!日式筵席讲究排场和气氛,食物本身却往往十分清淡,量也极少,京都的吃食,尤其精美。一道看似寻常的菜肴,可能花费三数番烹煮的工夫。而当其被小心放置在色彩调和的盘碟之中时,确实能收牡丹绿叶之效果。一般来说,京都的事物是颇注重视觉享受的。对于讲究实惠的中国人而言,有时难免觉得他们的视觉效果反居味觉效果之上了。有一回,我受日本朋友的正式招待,在冷盘之后,服务生端上来一汤一菜,都用十分讲究的碗盛着,上面都有碗盖着。打开了汤碗的盖子,里面是七分满的“味噌汁”,三数粒新鲜甘贝浮沉着,滋味相当鲜美。另一个较大的丹漆木碗非常豪华,碗盖上镂嵌着金丝花纹。我充满好奇与期待,小心翼翼掀开了那扁平的盖子。出乎意外地,在那直径约三寸的朱红色木碗内,只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寸见方的蛋卷,旁边点缀着几片香菜叶子,此外更无他物。朱红色的容器,**的蛋卷以及绿色的香菜,那颜色的配合倒是很雅致的,不过,我不能否认当时内心所感到的失望,越是大的料理亭,容器越大,也越精致,但是里面的食物也相形之下显得越“渺小”了。

  京都的厨子布置菜肴往往遵循一定的规则,那严格的态度就如同花道老师教授插花一样的一丝不苟。在圆山公园附近有一家“平野家”,专售芋头炖风干鱼,据说已有三百年的历史了。我个人觉得那芋头与风干鱼的味道并不怎么顶出色,可是对他们的清汤则至今怀念。打开红漆的盖子,一碗清可见底的汤,**均衡地放置着一小方块蛋饼、一片香菇、一段竹笋和一支松针,上面覆盖着薄薄的一层豆腐衣。那碗清汤用木鱼以温火炖出,故味道清香鲜美无比。据说这碗汤的五色内容,其布置法三百年来未曾改变过。京都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处处保留着他们的历史传统!

  说到菜肴布置的手艺,另有一家料理亭的生墨鱼片也是很值得一提的,他们总是将一片片白色的墨鱼片卷曲摆列成一朵白色茶花的形状,用**的鱼卵做花蕊,翠绿的菜茎和三两片洗净的树叶点缀衬托,摆在不施漆的桧木砧板上,构成一幅艺术的画面,教人不忍下箸破坏那完美的形象。就因为京都的厨师特重菜肴的视觉之美,所以连日本人自己也管京都菜叫“用眼睛看的料理”了。

  京都的烹饪除了特别重视其视觉美之外,更以味淡着称。日本菜本就比较清淡,而京都菜尤其味道淡薄。东京和大阪等外地的人常嘲笑京都的食物“淡而无味”,然而京都人却另有一套说辞,他们以为调味浓腻会遮盖食物本身所具有的味道,烹饪得淡,才能享受原味,他们更认为会欣赏淡味菜肴,才是真正懂得吃的人。普通一个家庭的厨房里多备有两种酱油,一种是淡色的(相当于我们的白酱油),做调味之用,另一种深色的,专供蘸食用。除了享受食物原味之外,淡色的酱油也可以使食物保持其原来的色泽,这一点也是他们所重视的烹饪之道。

  讲这种素淡的“食经”发挥到极致者便是京都有名的禅料理——“汤豆腐”。顾名思义,禅料理与佛教禅宗是有关系的。京都市内以及近郊大小的佛教寺院多不胜数,而在各宗派之中,禅宗寺院颇居多数。这些寺院多有供应禅料理(一名精进料理),禅宗和尚不食荤腥,全用素食,而其中以清水煮白豆腐最有名。日本一般市场里出售的豆腐比较粗糙,而寺院里禅僧的豆腐则洁白细腻,入口即化,十分精致。这种“汤豆腐”只是将嫩白豆腐在沸水中略微川过,切成半寸许见方,仍浸于清水中,以保持幼嫩。通常都是用木制小桶装着,食时蘸以七味及白酱油。其色泽纯白,味亦淡薄,完全符合禅宗意境。京都市内以南禅寺的汤豆腐最负盛名,每年观光季节,从外国和日本各地来京都的人必一尝此禅味,故而“南禅寺”北侧的“壶庵”常是座无虚席,有时尚得排队等候。“清水寺”的汤豆腐虽未若“南禅寺”着称,然而在那半山腰的露店里,脱去皮鞋,盘坐在铺着红布的榻榻米上,叫一客清淡的汤豆腐,饮两杯甜甜的日本酒,无论赏秋叶,或看落英,都是极风流饶有情致的。

  京都人虽然雅爱淡的口味,但是这并非表示他们没有浓腻的食物。在市区三条京阪车站附近的狭窄弄堂里有一家“北斋”,以独家生意“御猎锅”出名。关于“御猎锅”一词的来源,在一个北风凛冽的夜晚,那个掌厨的京都妇人曾娓娓地告诉我:在很久远的古代,有一次帝王贵族们外出打猎,由于兴致浓厚,较预计的时间延缓了。他们吃尽了携带的粮食,不得已而向农家求食。受宠若惊的农人,赶忙洗净了锄头,宰杀了肥*,就在炭火上用锄头替代釜锅,以*油烤*肉,佐以新摘的蔬菜进供。那些饥饿的贵人们享受过吱吱作响而香喷喷的*肉以后,竟留下了难忘的印象,故而回到宫殿里,特令仿造农作的锄具,如法炮制。从此这道农家野味不胫而走,遂为别致的菜单。这个故事与正德皇帝大赏民间稀饭酱菜的轶闻相类,其真实性颇可疑,然而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倒是异乡寒夜里一段有趣的记忆。“北斋”的店面不大,只有里外二间,却十分爽净,布置也颇不俗,到处有斗笠蓑衣等装饰,洋溢着农庄情调。里面较大的一间供正式宴席用,通常小吃则在外面一间。在那二十席大的空间里,摆着四五张日式矮几,上皆有**设备,随时可供烧烤。另有一排如同酒吧的柜台,上面也装着**炉。由于柜台下挖着一条沟,客人可以把双腿垂放,而不必受日式盘坐的麻痹之苦,所以一般外国人都愿意坐在那儿。客人坐定后,他们会送上一杯热茶,一条毛巾和一张印着“北斋”的纸制围兜,教你将两根带子系在颈后,以防食时*油溅于胸前。接着,那位妇人会把你面前的**炉点燃,放上一块锄具型铁板,又端出精巧的藤制小簸箕,上面堆放着一片片*肉、葱段、白菜、青椒、胡萝卜以及新鲜香菇等蔬菜。客人可以自己动手将那*油放在铁板上煎炸。然后再放葱段和*肉、蔬菜等。如果你是一个初次尝食的客人,那位妇人会亲切地替你服务,一边用绵绵的京都腔和你聊天。她的手法熟练,有时候一个人站在柜台里,可以同时照顾一排五六个客人,而使每个客人都没有被冷落的感觉。当*肉烤熟时,浓郁的香味便充满了整个房间,教人垂涎三尺,而吱吱响的蔬菜又十分爽脆可口。面前的炉火把你的脸烘得红红热热的,如果再叫上一壶乳白色的浊酒慢慢酌饮,几乎可以把异乡冬夜的愁闷暂忘,而“五世长者知饮食”,这时你的享受真不啻是帝王贵族了!

  日本人平时很少吃兽肉,据说吃牛肉的风气还是在明治维新以后才开始的,有些保守的京都人至今不能习惯肉腥。不过,战后日本**为了改善民间的食生活,促进国民健康,已提倡面食和多食鸟兽肉,而一般年轻人也逐渐有重视肉食的倾向了。或许是平时多以鱼介蔬菜为主食的关系吧,当他们享用肉食时往往只以吃肉为目的,而暂摒鱼虾,仅以些许蔬菜佐配。在京都的大街小巷里,到处可以看到用白糖和酱油烹调肉类的“寿喜烧&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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