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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游击区生活一星期

时间:2017/10/26 09:31 分类:经典美文

  孙犁:游击区生活一星期

  平原景色

  一九四四年三月里,我有机会到曲阳游击区走了一趟。在这以前,我对游击区的生活,虽然离的那么近,听见的也不少,但是许多想法还是主观的。例如对于“洞”,我的家乡冀中区是洞的发源地,我也写过关于洞的报告,但是到了曲阳,在入洞之前,我还打算把从繁峙带回来的六道木棍子也带进去,就是一个大笑话。经一事,长一智,这真是不会错的。

  县委同志先给我大概介绍了一下游击区的情形,我觉得重要的是一些风俗人情方面的事,例如那时地里麦子很高了,他告诉我到那里去,不要这样说:“啊,老乡,你的麦子长的很好啊!”因为“麦子”在那里是骂人的话。

  他介绍给我六区农会的老李,这人有三十五岁以上,白净脸皮,像一个稳重的店铺掌柜,很热情,思想很周密,他把敞开的黑粗布破长袍揽在后面,和我谈话。我渐渐觉得他是一个区委负责同志,我们这几年是培养出许多这样优秀的人物来了。

  我们走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清晨到了六区边境,老李就说:“你看看平原游击根据地的风景吧!”

  好风景。

  太阳照着前面一片盛开的鲜红的桃树林,四周围是没有边际的轻轻波动着就要挺出穗头的麦苗地。

  从小麦的波浪上飘过桃花的香气,每个街口走出牛拖着的犁车,四处是鞭哨。

  这是几年不见的风光,它能够引起年幼时候强烈的感觉。

  爬上一个低低的土坡,老李说:“看看炮楼吧!”

  我心里一跳。对面有一个像火车站上的水塔,土**,圆圆的,上面有一个伞顶的东西。它建筑在一个大的树木森阴的村庄边沿,在它下面就是出入村庄的大道。

  老李又随手指给我,村庄的南面和东面不到二里地的地方,各有一个小一些的炮楼。老李笑着说:

  “对面这一个在咱们六区是顶漂亮的炮楼,你仔细看看吧。这是敌人最早修的一个,那时咱们的工作还没搞好,叫他捞到一些砖瓦。假如是现在,他只能自己打坯来盖。”

  面前这一个炮楼,确是比远处那两个高大些,但那个怪样子,就像一个阔气的和尚坟,再看看周围的景色,心里想这算是个什么点缀哩!这是和自己心爱的美丽的孩子,突然在三岁的时候,生了一次天花一样,叫人一看见就难过的事。

  但老李慢慢和我讲起炮楼里伪军和鬼子们的生活的事,我也就想到,虽然有这一块疮疤,人们抗毒的血液却是加多了。

  我们从一条绕村的堤埝上走过,离那炮楼越来越近,渐渐看得见在那伞顶下面有一个荷*的穿黑衣服的伪军,望着我们。老李还是在前面扬长地走着,当离开远了的时候,他慢慢走,等我跟上说:

  “他不敢打我们,他也不敢下来,咱们不准许他下来走动。”

  接着他给我讲了一个笑话。

  他说:“住在这个炮楼上的伪军,一天喝醉了酒,大家打赌,谁敢下去到村里走一趟。一个司务长就说:他敢去,并且约下,要到‘维持会’拿一件东西回来作证明。这个司务长就下来了,别的伪军在炮楼上望着他。司务长仗着酒胆,走到村边。这村的维持会以前为了怕他们下来捣乱,还是迁就了他们一下,设在这个街头的。他进了维持会,办公的人们看见他就说:‘司务长,少见,少见,里面坐吧。’司务长一句话也不说,迈步走到屋里,在桌子上拿起一支毛笔就往外走。办公的人们在后面说:‘坐一坐吧,忙什么哩?’司务长加快脚步就来到街上,办公的人们嬉笑着嚷道:‘哪里跑!哪里跑!’“这时从一个门洞里跳出一个游击组员,把手*一扬,大喝一声:‘站住!’照着他虚瞄一*,砰的一声。

  “可怜这位司务长没命地往回跑,把裤子也掉下来了,回到炮楼上就得了一场大病,现在还没起床。”

  我们又走了一段路,在村庄南面那个炮楼下面走过,那里面已经没有敌人,老李说,这是叫我们打走了的。在这个炮楼里面,去年还出过闹鬼的事。

  老李说:

  “你看前面,那里原来是一条沟,到底叫我们给它平了。

  那时候敌人要掘围村沟,气焰可凶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抓去,昼夜不停地掘。有一天黄昏的时候,一个鬼子在沟里拉着一个年轻媳妇要强奸,把衣服全扯烂了。那年轻女人劈了那个鬼子一铁铲就往野地里跑,别的鬼子追她,把她逼得跳下一个大水车井。

  “就在那天夜里,敌人上了炮楼,半夜,听见一种嗷嗷的声音,先是在炮楼下面叫,后来绕着炮楼叫。鬼子们看见在炮楼下面,有一个白色帐篷的东西,越长越高,眼看就长到炮楼顶一般高了,鬼子是非常迷信的,也是做贼心虚,以为鬼来索命了。

  “不久,那个逼着人强奸的鬼子就疯了,他哭着叫着,不敢在炮楼上住。他们的小队长在附近村庄请来一个捉妖的,在炮楼上摆香坛行法事,念咒捉妖,法师说:‘你们造孽太大,受冤的人气焰太高,我也没办法。’再加上游击组每天夜里去袭击,他们就全搬到村头上的大炮楼上去住了。”

  抗日村长

  在路上有些耽误,那天深夜我们才到了目的地。

  进了村子,到一个深胡同底叫开一家大门,开门的人说:

  “啊!老李来了。今天消息不好,燕赵增加了三百个治安军。”

  老李带我进了正房,屋里有很多人。老李就问情况。

  情况是真的,还有“清剿”这个村子的风声,老李就叫人把我送到别的一个村子去,写了一封信给那村的村长。

  深夜,我到了那个村子,在公事台(村里支应敌人的地方,人们不愿叫维持会,现在流行叫公事台)的灯光下,见到了那个抗日村长。他正在同一些干部商量事情,见我到了,几个没关系的人就走了。村长看过了我的介绍信,打发送我的人回去说:

  “告诉老李,我负一切责任,让他放心好了。”

  村长是三十多岁的人,脸尖瘦,眼皮有些肿,穿着一件白洋布大衫,白鞋白腿带。那天夜里,我们谈了一些村里的事,我问他为什么叫抗日村长,是不是还有一个伪村长。他说没有了。关于村长这个工作,抗战以后,是我们新翻身上来的农民干部做的,可是当环境一变,敌伪成天来来往往,一些老实的农民就应付不了这局面。所以有一个时期,就由一些在外面跑过的或是年老的办公的旧人来担任,那一个时期,有时是出过一些毛病的。渐渐地,才培养出这样的既能站稳立场,也能支应敌伪的新干部。但大家为了热诚的表示,虽然和敌人周旋,也是为抗日,习惯地就叫他们“抗日村长”。

  抗日村长说,因为有这两个字加在头上,自己也就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的责任了。

  不久我就从他的言谈上、表情上看出他的任务的繁重和复杂。他告诉我,他穿孝的原因是半月前敌人在这里驻剿,杀死了他年老的父亲,他要把孝穿到抗日胜利。

  从口袋里他掏出香烟叫我吸,说这是随时支应敌人的。在游击区,敌人勒索破坏,人们的负担已经很重,我们不忍再吃他们的喝他们的,但他们总是这样说:

  “吃吧,同志,有他们吃的,还没有你们吃的!你们可吃了多少,给人家一口猪,你们连一个肘子也吃不了。”

  我和抗日村长谈这种心理,他说这里面没有一丝虚伪,却有无限苦痛。他说,你见到过因为遭横祸而倾家败产的人家吗!对他的亲爱的孩子的吃穿,就是这样的,就是这个心理。

  敌占区**对敌伪的负担,想象不到的大,敌伪吃的、穿的、花的都是村里供给;并且伪军还有家眷,就住在炮楼下,这些女人孩子的花费,也是村里供给,连孩子们的尿布,女人的粉油都在内,我们就是他们的供给部。

  抗日村长苦笑了,他说:“前天敌人叫报告员来要猪肉、白菜、萝卜,我们给他们准备了,一到炮楼下面,游击小组就打了伏击,报告员只好倒提着空口袋到炮楼上去报告,他们又不敢下来,我们送不到有什么办法?”

  抗日村长高声地笑了起来,他说:“回去叫咱们的队伍来活动活动吧,那时候就够他们兔崽子们受,我们是连水也不给他们担了。有一回他们连炮楼上的泔水(洗锅水)都喝干了的。”

  这时已快半夜,他说:“你去睡觉吧,老李有话,今天你得钻洞。”

  

  可以明明告诉敌人,我们是有洞的。从一九四二年五月一日冀中大“扫荡”以后,冀中区的人们常常在洞里生活。在起初,敌人嘲笑我们说,冀中人也钻洞了,认为是他们的战绩。但不久他们就收起笑容,因为冀中平原的**并没有把钻洞当成退却,却是当作新的壕堑战斗起来,而且不到一年又从洞里战斗出来了。

  平原上有过三次惊天动地的工程,一次是拆城,二次是破路,三次是地道。局外人以为这只是本能的求生存的活动,是错误的。这里面有**的精心积虑的设计、动员和创造。这创造由共**的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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