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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葡萄的精灵

时间:2017/10/8 16:18 分类:经典美文

  王蒙:葡萄的精灵

  穆敏老爹是一个虔诚的***,而一个严肃的***,是既禁烟又禁酒的。

  有一次,生产队的管理委员会在我的房东穆敏老爹家召开。会上,老爹对队长哈尔穆拉特的工作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说他安排生产没计划,致使场上的粮食大量受潮变质。老爹说了一句:“头脑在哪里呢?”

  哈尔穆拉特虽说已经四十岁了,还是个火爆性子,听了老爹的批评立即把头上戴的紫绒小花帽摘下,露出剃光了的尖而小的头。与他的一米八的身高相比,他的头实在太小了,头顶之尖,令人想起鸡蛋的小头。我在一旁闲坐旁观,看到他的头颅真面目,几乎笑出声来。

  “就这儿,我的头!”哈尔穆拉特道,“看见这帽子了么?真正的绣花帽,不是路上捡的,也不是偷的,伊宁市巴扎上十二块钱买回来的!”

  类似后面的话我常常从人们的争吵中听到,揣测它的意思是通过强调自己的帽子的价值和尊严来表述自己的脑袋和整个人的价值和尊严。

  **尔族,确是一个讲究辞令和善于辞令的民族。

  队长一着急,老爹就笑了,别的队委也笑了,旁观的阿依穆罕大娘与我也笑了。笑声中副队长批评哈尔穆拉特说:“契达玛斯!”这句话直译是“受不了”,意译是“小心眼儿”!

  哈尔穆拉特也尴尬地笑了,为了挽回面子,他慷慨地打开自己的烟荷包,拿一沓裁好了的报纸,每人发一条,然后一撮一撮地给大家分发金粒中杂有绿屑的莫合烟。

  显然是在分发纸与烟的过程中得到了灵感,队长忽然给从不吸烟的穆敏老爹手中塞了一条纸,并宣称:“今天我们要请穆敏吸烟,不吸不行。”

  于是,大家笑了起来。

  老爹无法拒绝,便也卷一支松松垮垮的烟,用火柴点着以后,别人是吸,他是吹,很认真地向外吹,发出一种只有五岁以下的孩子才可能发出的呜呜声。

  所有的人都笑成了一团,老妈妈更是笑出了眼泪。生活愈艰难,人们愈是有取乐的要求。虽然事后想起来,也许我们分析不清楚,令一个操守严格者破戒,究竟为什么那么可喜。

  这就是我看到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穆敏老爹吸烟。

  至于老爹饮酒的故事就要复杂一点了。

  老爹与大娘是很重视食物的凉性与热性的,他们认为,一切食物都具有凉或者热的属性,非此即彼。例如包谷是热性的,抓饭是热性的,鸡蛋尤其热。如果是在夏天而又吃了包谷或抓饭或鸡蛋,就容易受热生病。生了这种热出来的病,需要吃凉性的东西。阿依穆罕最喜爱的凉性药用食品是醋拌萝卜丝。遇到老爹染恙,她采取的第一项医疗措施往往便是切萝卜,然后放上少许盐和大量的醋,而老爹吃后,症状立刻就会减轻一些。

  防患于未然的办法则是在夏季制作清凉饮料。酸奶,浓缩酸奶——大娘把酸奶用干净的白纱布兜起,挂在葡萄架上,水珠滴滴答答地落下,剩下的雪白半流质半固体的浓缩酸奶,实在好吃极了。可惜,做得不多,穆敏老爹不是很爱吃酸奶,而且牛奶脱脂后经常要卖掉,换几个零花钱。

  阿依穆罕大娘还用糜米放在瓦罐里,做出了一种既像黄酒、又像啤酒、也像喀**、还像哈萨克夏牧场的酸马奶一样的叫做“泡孜”的饮料,喝上一口,酸、苦、甜、凉、热俱全,我也很喜欢。

  但穆敏老爹不满意,他说大娘做的这些都不好喝,不如干脆晾点凉茶。

  一九六九年,是我们的小院里栽上葡萄的第三年。这一年,绿的和紫的葡萄圆珠累累,成堆成串,惹得许多嗜食甜汁的野蜂整天围着葡萄架飞,乌鸦与麻雀也常来光顾。

  “您做的那些饮料都太没有劲,我这次要做葡萄酒。”穆敏向阿依穆罕宣布。

  阿依穆罕撇一撇嘴。

  秋后,老爹把葡萄摘下来,留出来吃的与卖的。又从卫生院找来两个有刻度的玻璃瓶,每个瓶可装药水五百克的那一种。他让老太婆把瓶子反复洗刷清洁,然后,他用煮过的白纱布挤压和过滤葡萄原汁,先用一个搪瓷盆子把葡萄汁盛起,再通过漏斗,将葡萄汁灌入两个玻璃瓶里。

  知道老爹是酿酒,而且是原汁葡萄酒,我也有点兴趣,便拿出两块还是在北京王府井百货大楼食品部买到的糯米酒酿酵块:“给,这是最好的酒药,请您把它化开,兑到葡萄汁里。”

  老爹看了看它,大摇其头:“不要酒药,不要酒药。”

  “不要酒药怎么能酿?”

  “这是最好的葡萄酒。好葡萄挂在藤上自己就会变成酒。老王,您没有吃过吗?摘晚了的葡萄本身就有一种酒味。哪有酿葡萄酒还要放酒药的道理?”

  老爹的话使我将信将疑。葡萄这种东西的成分大概最容易变成酒,有时一串葡萄放的时间长一些,又有外伤,便会发酵,发酵的结果常常是酒香满口,这是我亲口尝过的。但葡萄汁灌到瓶里,再密封起来,自己就能变成酒?如果这样,造葡萄酒不是易如儿戏吗?

  老爹信心百倍地把两个药瓶特用的橡皮塞芯子塞入瓶口,再把橡皮翻转过来把瓶口严严实实地包起来。现在,即使倒提瓶子,也不会洒出一滴水来了。

  两个玻璃瓶悬挂在葡萄架向阳的那一面柱子上,晚秋的阳光把它们照得亮亮的。

  一个多星期以后,瓶子里出现了气泡,液体开始变得混浊起来。我有些兴奋,也有些惊慌,把这个情况报告给穆敏老爹。

  老爹笑嘻嘻地点点头,眼珠一转一转,满意地摆动着胡须,他说:“就是要这个样子的。”

  晚秋是多雨的季节,晚秋的连绵阴雨使瓶子的表面也变得污浊了,气泡也没有了。

  我再次去报告。老爹说:“好,好!它要沸腾的,沸腾几次,再平静几次,就变成好酒了。”

  晚秋的雨变成了初冬的雪,葡萄秧已经从架上取下来,盘好,掩埋起来了。葡萄架显得空荡荡。天晴以后,我透过寂寞的葡萄汁瓶眺望白雪皑皑的天山,望到了一个神秘的变形的世界。

  在无风的时候,初冬的太阳仍然是温煦的。透过花花点点的玻璃瓶,我看到,果然,已经平静的葡萄汁又活跃起来了,升腾翻滚,气泡一个接着一个,我感到,那里面不是装了准备酿酒的葡萄汁,而是装了《天方夜谭》里的魔鬼。

  北风呼啸,来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的前锋已经侵入伊犁河谷,我提醒老爹说:“该把两只瓶子收回来了。”

  “不用管它,那酒自身是热的。”

  果然,什么东西都结了冰了,然而混浊的瓶子里装着的混浊的葡萄汁还是流动的。气泡没有了,装入瓶子的魔鬼的不安的灵魂又暂时平息了。

  直到冬至,老爹才把瓶子收到室内,并一再嘱咐:“酒还没有做成呢,谁也不准动。”

  ……终于,漫长的北疆的冬天过去了,伊犁河谷吹遍了解冻的春风,到处钻出了绿草芽儿,苹果树花开似锦,葡萄秧开墩见天日,百灵在空中边飞边唱,成双的家燕从南方回到了伊犁故乡。两个没有擦拭的玻璃瓶子,重新迎着太阳挂在了原来的地方。

  “魔鬼”又闹了两次,葡萄汁在曝晒下煎熬翻滚,我提心吊胆,怕这两个瓶子像红卫兵武斗用的土造手榴弹一样爆炸。

  还是老爹说得对,在经过这样几次沸腾以后,我们的葡萄原汁,不但平静了,而且净化了,不但不再混浊,不再有任何絮状沉淀物,而且没有颜色了,晶莹剔透,超几脱俗,如深山秋水,观之心清目明。

  一九七○年夏季到来的时候,穆敏老爹把两个瓶子摘下来,擦拭干净,喜滋滋地告诉我:“我的葡萄汁业已成为葡萄酒喽。”然后,他友好地问,“您不尝一点么?老王!”

  我非常高兴能得到这种殊宠殊荣,而且,**的岁月,少数民族的朋友,农村的劳动,使我愈来愈爱上了酒,而这酒,又不同寻常,是我亲眼目睹、老爹一手制造的,经历了伊犁河谷的秋冬春夏全部季节。

  我把一点点“酒”倒在一个小木勺里,用舌头一舔,几乎叫了起来:“这不是酒!这是醋,不,这不是醋,是盐酸!”确实:酸得我舌头像着了火。

  “那就更好了,酸,说明有劲!这个酒有劲得很!”老爹点点头,自我夸奖。

  在**尔口语里,“酸”“苦”“辣”往往用一个词。维语中还有一个专门表述酸的词,我忘记了。我想,老爹一定以为我说的是“辣”,类似二锅头的那种辣了,所以我愈是说酸,他就愈得意地说他的酒造得好,有劲儿。

  我把木勺递给了老爹:“您自己尝一尝,我说的不是类似白酒的那种辣,而是咱们拌凉面用的醋的那种酸。”

  穆敏老爹完全不理睬我的分辩,也不肯自己尝,他把木勺里的酒小心翼翼地倒回瓶子,点滴不浪费,然后一丝不苟地塞好瓶塞。他说:“这样的酒是不能随便喝的,我要让老婆子做几个肉菜,再拌一个萝卜,我要请几个朋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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