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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纸海钩沉——尹薇薇

时间:2017/10/8 15:04 分类:经典美文

  王蒙:纸海钩沉——尹薇薇

  翻出三十二年前的旧作,是什么滋味?竖写横格稿纸,编辑勾画的痕迹,稚嫩而又温柔的书写……都已是迢迢往事。

  一个批评者写道:驱散王蒙身上的迷雾,是必要的。非常熟悉的语言。那些年月常说的。还有叫做剥开“画皮”的。

  春季多云的天气,可以叫做“暖阴”,麻雀终于又在这个城市的上空飞鸣。丁香花才盛开,便已凋谢。香椿叶老,芝麻酱面条也过了时。我养的盆花却还没有开启。

  陈旧的纸。曲别针也是那个年代的。那时候你还没有出生。一个作家未发表的作品,算不算“迷雾”呢?1956年初冬的一个晚上,我写下了小说的题目:

  尹薇薇

  “老天……是你!这是哪一阵风吹来的?”尹薇薇惊喜无措地攥住我的手。

  我惶惑中随她进去,脱掉大衣,坐在火炉旁。

  “你瘦了,满脸的风尘呢!可我仍旧一眼就认了出来!”尹薇薇快乐地说。

  “是哪一阵风吹来了您……”我记得这是《青年近卫军》第二版里的一句话,如果我的记忆力不错的话。法捷耶夫接受了斯大林同志的批评,第二版里加进了突出克拉**顿州党的领导作用的情节。我那个时候担任着先是新**主义后来是**主义青年团的基层领导工作,我完全理解布尔什维克党对于青年先锋主义的批评。

  我甚至还知道托洛茨基“匪帮”最喜欢蛊惑青年人。

  修改后的《青年近卫军》里加了一个“地下工作同志”马特维。柯斯季叶维奇·苏尔迦,属于第一批响应号召去帮助农村(收集余粮还是搞集体化?)的工人,后来就一直在顿巴斯各区担任和农村有关的职务。由于本人的请求,“仅仅两天以前”,党同意他留在德军占领区从事地下活动。为了寻找一个住处,他想起了李莎——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赛叶芙娜。十几年前,苏尔迦向李莎说过:“可惜我有了老婆,不然会向你求婚的。”

  《青年近卫军》(第二版,中译本107页)写道:

  她敌意地询问地望着这个站在她家台阶上的陌生人……“马特维·康斯但丁诺维奇……苏尔迦同志!”

  她说,她的握着了门把手的手软弱无力地落了下来。“是什么风把您吹过来的?

  在这种时候!……”

  ……马特维·柯斯季叶维奇非常镇静地、和解地说,虽然他心里的一根极细极细的弦已经给突如其来的忧伤拔动了……

  我喜欢读这一段,虽然西蒙诺夫早在1957年已经着文指出,法捷耶夫对于《青年近卫军》的修改是不必要的,而法捷耶夫的**甚至是愚蠢的。每当读这一段的时候我就会流下泪来。

  至于“惊喜无措”呀,“惶惑”呀这些词眼,似乎与鲁迅的作品有关。五十年代,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了四卷本的《鲁迅选集》,我来得及得到前两卷的馈赠。

  我一遍又一遍地读《呐喊》、《彷徨》和《野草》,而我的大叫着“青春万岁”的心也时而变得沉重了。

  《尹蔽蔽》——名字起得可好——继续写着:

  我凝视着她——她还是尹薇薇,六年来并没有变得多,卷起发边,更漂亮,更丰满了。随着目光的头一刹那接触,那久已遗忘的、无数的甜和苦的回忆一股脑儿全翻上来了。回忆搅扰我,**我。于是眼泪无端地上涌,于是我讲不出话。

  ……她引她的两个孩子见我,小女儿刚会走路。我吻他们,但是,小的那个却哭;大的男孩子穿得很阔气,推开我,又口齿不清地说:“讨厌!”

  这是怎么回事?因为那时候我还未婚么?我喜欢“凝视”,却不希望视野中闯入一个骄横的孩子。我为什么要用一种暗淡的调子描写一个姑娘做了妻子,做了母亲,又做了母亲。我不喜欢孩子?我不喜欢青年人长大?青春,这究竟是一根怎样敏感的弦呢?

  苏尔迦没有停留在李莎家。李莎向他发了许多牢*,而马特维·柯斯季叶维奇(即康斯但丁诺维奇的乌克兰语发音)认为,在希特勒军队攻进来,大敌当前的时刻,李莎的牢*是不能够原谅和理解的。总之,李莎变得“不可靠”了,瞧,就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身上也笼罩着未必能轻易驱散的“迷雾”,何况您的经历还远远比不上苏尔迦呢?苏尔迦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她。他去找福明,去找那个叛徒去了。他自己把肉己送到了地狱里。

  《尹薇薇》的第一轮编辑是一家报纸的文艺部,他们发了稿最后因为小说的调子不够高亢而决定不予采用。他们曾经不得已试图改一改,便把两个孩子改成一个孩子。尹薇薇变得只有一个孩子了。这倒与今天的计划生育政策融洽地契合了。

  我喜欢“无端地上涌”这样的句子。那时候写小说的人是多么雅致温文啊!后来,我们粗暴了,粗糙了,终于粗俗了。我的女儿有时为我的粗俗而感到无地自容。

  而我重读《尹薇薇》的时候,我也为小说中的“我”,这样一个多愁善感的酸溜溜的小子而惭愧害羞,我怎么会去写这样的——“鼻涕虫”!

  多缺少男子汉气啊!

  ……我止住了滔滔不绝的话,一个人看屋子的陈设。我看见了不新不旧的桌子、椅子、茶几、收音机、盆花、柜子和柜子上大大小小的许多包袱。我看见四壁上贴满了从苏联画报上剪下来的画片,有芭蕾舞、运动会、动物园、时装。有的画片右下角盖着“××机关俱乐部”的图章。隔室传来尹薇薇的声音,似乎在埋怨,还有一个老太太的声音,似乎在生气。

  尹薇薇回到这间屋子,告诉我:

  “上了年纪的人真啰嗦!我给**买了一双小皮鞋,**吃饭的时候就爱把脚放在桌上欣赏自己的新鞋。这要什么紧?我妈非不许他这样,惹得**哭了一场……唉,摆弄孩子真麻烦!”

  “柜子上大大小小的许多包袱”,“画片右下角盖着……图章。”那时候,我的讽刺仅此而已。而第一个编辑把**改成了**宝。第二个编辑又把**宝改成了**。这份旧稿子真有点“眼”呢!

  美国人喜欢把脚放在桌上,倒不一定是因为妈妈给他们买了新鞋。据说脚抬高有助于血液回归心脏有助于休息。请问,我为什么不喜欢男孩子?是一种逆向俄浦狄斯情结?

  而你看不出来么?那“我”对于“物”的厌恶或者干脆说是惧怕。桌子、椅子、柜子、包袱……或者像***主席喜欢用嘲笑的口吻提到的——坛坛罐罐。***教导我们说,不要怕打碎坛坛罐罐。我的一个朋友,整个“*****”的后期都忙于坛坛罐罐。木匠就住在他们家。他们最早做起了各式各色家具。不久,家具就显旧了。后来他在舞会上结识了一个新的女朋友。后来他们的家庭也就瓦解了。

  革命因“物”的匮乏而崇高。一个老前辈常常回忆战争中他们随**移的情景。

  他近视眼。来到一条河前同志们叫他脱鞋,准备趟水过河。他脱下一只鞋,往前一放,被河水冲走了。原来他打算先放下第一只鞋好腾出手来脱第二只鞋的,却不知眼前已经是滔滔的流水。当然是在深夜。深夜行军才是革命。深夜接吻或者饮酒或者迪斯科或者睡觉却多半是***。六十年代我们生活在一个城市,我是他的下级。

  一场连绵的暴雨漏掉了这个城市的百分之八十五的屋顶,他也临时迁移。我和几个下级为他拉运过砖块,修炉灶。那时我已经不害怕“物”了。我终于接受了坛坛罐罐。

  底下的叙述使我不忍卒读:

  我问:“你生活得好么?”

  “我么?”她用食指指一下自己,“真没什么可说的……你申请转业吧,在部队里,不容易找爱人。你复员以后,我给你介绍……”

  我皱皱眉……“我费了好大劲来找你,有一点事情呢……”

  食指指自己,介绍对象,我把我当时最不喜欢的一切举动都给了尹薇薇。那时候我一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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