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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夜雨

时间:2017/10/8 14:51 分类:经典美文

  王蒙:夜雨

  窸窸窣窣……

  莫非今夜仍是没有雨?

  傍晚天空的几朵乌云,带给秀兰和她的乡亲们多少希望啊。可是现在,她躺在炕上,黑暗中睁大了两只渴望的眼睛,只听得小风吹响大核桃树叶子的声音。

  小麦正在灌浆,核桃已经坐果,谷黍还没有出齐青苗,白薯栽秧刚刚开始……一切都仰望着阳光果果的天空。

  黄旱经年,今春又是全无滴雨。河滩上挖了三丈深才见水。从那里灌满两桶水,挑到山顶的梯田栽白薯。挑一趟,汗水就湿透大小衣衫。今天,和小伙子们摽在一块儿,秀兰挑了三十九挑水。明天,她要挑……明天,她要挑……明天……明天她去做什么呢?她的嘴角显出了一丝笑意,笑她自己怎么那么痴。明天,她就要离开这个干旱的山村,到城里办喜事去了。她父亲给她找的对象——一个挺漂亮、挺和气的工人。

  真是有点不可思议,她自己也说不大清楚。她——去年才还乡生产的初中毕业生,一个十九岁的、羞怯寡言的女孩子,要结婚了,要做大人了,要离开农村,到城市去了。这可是她过去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儿。一个多月以前,她的在城里做木匠的父亲,写信找了她去,安排她和那个叫做熊嘉聪的铣工见了面。那个人(秀兰还不好意思称呼他的笔画繁多的名字)已经二十七岁了,显得倒还年轻。他们一起看了电影,逛了公园,还一起在饭馆吃了饭。父亲问她的意见,她低着头,扭着衣角,她想说:“不,我还小呢,我不……”却没有说出来。

  她从来没有到城里去过。这一次,她亲眼看到了一个嫁到城里去的女伴曾经向她炫耀过的那些东西:那宽广平滑的马路,辉煌高雅的剧场,烫发的女司机驾驶着的无轨电车,五光十色的百货商店,的确使她惊奇、喜悦,兴奋得说不出话来。还有“那个人”的健壮的身躯和劳动布**上的机油味儿……她偶尔看他一眼就要脸红心跳。破天荒的、一个重大的问题要她决定,她不知所措了。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是坏还是好。也许,听父亲的话就对了。嫁到城里,就可以过起几年前离开了农村的那个女伴一样的生活……“习惯”、“随大流”,对于有些女孩子,比“思考”、“意志”要有力得多。

  她扭着衣角不说话。这还有什么呢?父亲送她回家,向母亲布置了一切。母亲紧张地忙活起来,她还是照常地出工、挑水、推碾子、听团课,到团支部办的图书馆借薄本的小说和连环图画看。城市和结婚,对于她有一种隐隐的、神秘的魅力,但她总觉得,或者是她总愿意觉得,那还是相当遥远的事。

  可是,现在呢?明天,她就该走了。母亲已经给她做好了新衣服,打好了包裹。

  她借来的连环图画和短篇小说,也已经全部归还了。明天上午九点二十七分,去火车站上车。这以后,她就是城里人了。

  城里人?是的,今天晚上,她帮助妈妈碾玉米的时候,张老娘子和范老娘子从碾房走过,大声大气地向她妈妈说:

  “大顺子(这是她母亲的小名,这里,人们都老白了发了还互相用乳名称呼着)!

  怎么还不让秀兰歇歇去?明儿就不是你们家的人了,人家要去城里见大世面去了。”

  秀兰不快地转过身子,两位老娘子又说:“哟,脸皮怎么这么薄呀!小心到了婆婆家受气。不对,是我们老糊涂了,现在做媳妇的都是供在高桌上,受不了气。

  秀兰是个好命的!对象是技术人,挣的钱多。听说你白天还挑水呢,是不是?傻丫头,还挑水干什么,到了城里,再也不用大日头底下往山上挑水了……”

  “到城里也得劳动……”秀兰忍不住打断了她们的话。

  “劳动,劳动也跟咱们山里头不一样,不用受这份苦了。”

  现在,两位老娘子的音容、神态浮现在眼前,秀兰觉得心里很不舒展。

  “……北大荒是好地方……”隔壁,小学五年级的弟弟唱道。从看完了《老兵新传》,弟弟就被这个歌迷住了。然后听见妈妈长出了一口气,翻过身来。这些天,忙着出工,忙着家务,又忙着给秀兰筹办喜事,可把妈妈给累坏了。

  明天,就离开弟弟,离开妈妈了。离开?当然,这是最明显不过的事,是她一个人到城市结婚去。从小和她一齐打柴、烧饭、下地、做功课的最亲爱的弟弟,为什么这几天对她有点冷淡呢?睡觉以前,她问:“弟弟,我明天就要走了,你怎么不和我说说话?”那小家伙噘着嘴,好半天才说:“你走你的吧,我毕业后留在家建设农村。”回过头,不理她了。弟弟这么小的年纪,原来就怀抱着和姐姐一起建设农村新生活的雄心壮志啊。

  她也懂。在学校,老师和团支部书记常常讲给他们,发展农业是当前的中心任务。留在农村参加生产是多么光荣,多么有意义。但是,她并没有认真地把这些道理和自己的实际生活联系起来过。从小,她就是个讲实际的孩子。七岁时候妈妈下地,她就能在家哄小弟弟了,还要在傍晚烧出一锅开水。她还没有认真地把“责任”、“前途”、“荣誉”这些庄严而巨大的字眼引入过自己的生活,就像除了短篇小说和连环图画,还没有过大厚本的经典理论着作出现在她的小书包里。她还不是共青团员,她还没有**地做过什么重大的决定。

  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妈妈叮嘱她,今夜,要好好睡一觉,是姑娘时期在家的最后一夜了。

  窸窸窣窣

  是雨?是风?

  是风?是雨?

  “吱——嘎,吱——嘎”,传来远山鹂鸡儿的啼叫。大概不会下雨了,鹂鸡儿是在晴朗的夜晚才啼鸣的。

  “扑——腾,扑——腾”,一群鸟儿飞过,宿鸟迁居,也许当真要变天气?

  如果没有雨……

  没有雨,就更得干!她想起三天前团支部召集的青年大会来了。团支部书记在会上说:

  “连年大旱,有的人泄了气。不,不能泄气!谁泄气,谁就倒霉!去年,东庄子的社员,组织起来抗旱,挑水点种高粱、玉米,雨后又抢种了大批绿豆、荞麦。

  结果,他们庄子的生产,在咱们公社占了第一。老天爷甩袖子,还不要紧,要是咱们农民甩了袖子,国家还指望谁呢?”

  团支部书记叫朱勇臣,二十多岁了,去年和秀兰一起毕业的。他们从小学就同班,秀兰家里没有男劳动力,朱勇臣常常帮他们挑水,拾柴,垒墙豁子,抹房顶子。

  上初中以后,由于男女的界限,他们不常在一起了。在学校,朱勇臣就特别棒。回到家来,他劳动得非常好,现在,每天晚上,他在紧张的劳动和频繁的会议之后,还自学《***选集》第四卷呢。不知为什么,从这次进城回来,订了婚事,秀兰就怕看见朱勇臣,当朱勇臣从大街上迎面走来的时候,秀兰总是慌不迭地绕开去。

  会后,组织了青年抗旱突击队,挑水点种补苗。秀兰报名要参加,朱勇臣却说:

  “过两天就当新娘子去了,你不用来了。”虽然朱勇臣用开玩笑的口气说话,但是秀兰觉得,他的话里似乎含着一点对她微微责备的意思,深深惋惜的心情。别人也附和着朱勇臣这么说。她不好意思去争,她从来很少和人家争论过,蔫蔫地自己回到家直掉眼泪。可是,在队里干活的时候,她仍然争取到机会和男劳动力一起挑水,这样,心里才平静了些。

  “呜——呜——”火车汽笛的长鸣,在静夜显得分外清晰。然后是“哐气”、“哐气”的车轮响。明天上午九点二十七分,她就坐上火车了。车厢里是整洁的、明亮的、热闹的。希望能找一个靠窗的座位,安坐下来看人们说笑、喝茶、打**,那是多么惬意啊。坐火车的人很多,都是兴致勃勃,春风满面的。在下一站——或者下两站,或者下几站——等着他们的一定是绝妙的好事情。

  但是,穿过许多黑魆魆的山洞,跨过许多急湍湍的河流,之后,那个一望无边的辽阔的大平原和繁华喧闹的城市,带给她的,将是什么呢?

  滴滴答答……

  什么?这是什么声音?

  滴滴答答……

  秀兰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静听了一忽儿,不由披上衣服,下了炕……推门出去,一股清凉的潮气沁入她的鼻孔。天上,黑云在迅速地移动,一会儿这儿,一会儿那儿,露出了几点闪着微光的星星。似乎星星也觉察到自己的出现是不合时宜、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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