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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夏之波

时间:2017/10/8 11:36 分类:经典美文

  王蒙:夏之波

  无论是前一分钟还是前一万年,都是已经一去不复返的往事,都是已经永远失去了的历史。

  所以说,一瞬即是万年。

  那一年的夏天热得出奇,那年夏天热得飞鸟从天空坠下摔死,太阳烤得蝈蝈笼子燃烧起火。一家晚报刊登消息说,一只富有解放意识的蝈蝈,由于抗议人类为之设立的藩篱,纵火**。这是这家报纸该年发表的最接近事实的客观的消息之一。

  人们由于天热而激动。人们计算着我国人均收入水平,并且说60年代我们的国民生产总值与日本大致相仿佛;而在唐朝,我们的生产总值仿佛是日本的60倍,如果不是70倍。一位科学家早在50年代已经指出,根据能量守恒定律和对于正在转化为碳水化合物的日光能的计算,在北纬20度以北的我国大部地区每亩地可以生产小麦二万斤。只要做到这一步,我们将重新居于世界第一。而从西安附近发掘出来的秦代的铜车马来看,我们的冶炼,造车与喂马技术都一直是遥遥领先。直到孙悟空接手饲养天马任副处级长官弼马温为止。

  我们在讨论会上谈到了这些令人难寐的事实、史实。而且说,如果砸破了铁饭碗、大饭锅就一定可以使劳动生产率提高九倍。这个数字的根据是一条妇孺皆知的表述:十亿**九亿砍(侃),只有一亿在发展。大家说,只要九亿人也来干活,只要每天干足八个小时,就可以实行周五日工作制,就可以马上占地球的前列。大家抨击说,市公共汽车公司调度员提高了工资,于是售票员怒而不售票。小张昨晚从358路车回来,拿着钱去买票,反而被售票员“嗤”儿了回来。小张在慨叹报国无门的同时愤然喝道:“我看中国人就欠以阶级斗争为纲!”如果送5%的人去劳动教养,也会“一抓就灵”的。

  大家都为国运**劳动生产率纪律效益百分比绝对值急得愁得掉了牙。然后承认“这几年好多了”然后老董说:“这几年好多了,早几十年这样干多好!”“废话!”一致斥责。

  又一致叹息:真“是不说白不说,说了白说啊!”

  然后急急忙忙地夺路而逃。离下班还有20分钟,办公室里已没有人影。为了躲过乘公共汽车的高峰,所以下班要提前,上班要推迟。人同此心,高峰便也同步,该提前则提前,该推迟推迟。我的前任1500度近视的老杜想扭一扭。他甚至亲自坐镇传达室考勤,据说还搬到大办公室办公——意在监工。他激起了众怒,站到了**的对立面。全局只有他一个人是按生辰八字准时退下去的。说是,既然他那么一丝不苟,那么……与此同时晚报上说农民万元户买了钢琴。买了汽车。买了飞机。可以即将买***。电视新闻里出现了农村的摩托车大赛。我们的人更急更气了,说是我们从事的是高级脑力复杂劳动,为什么制造**的人还不如制造茶鸡蛋的?报上说一个卖茶蛋的小姑娘已经自费去美利坚合众国留学。自费买了机票。便进一步质问,他在世的时候是知识愈多愈反动,现在呢,是不是知识愈多愈贫穷?老董还跺脚说,为什么人家属人参,越老越补,而我们属萝卜,越老越苦?大家鼓掌。老董跺脚又大跺,把地板跺出了一个洞,从中跑出一只白老鼠。

  便又笑又赞,确实生活提高了,连老鼠都白白胖胖,活像天天吃壮儿糕与肥儿散。

  飞机的马达发出了尖锐的啸声。送行的**声与他说着道别的话。他与这个寒暄,与那个惜别,又时不时把头转来转去向每一位友人投以迷人的微笑。而所有这一切都是下意识地进行的。就像15年前的那次酩酊大醉。他知道自己醉了,而在那个场合,是绝不应该醉的。他保持着谦恭礼貌的微笑,保持着主人应有的耐心与周到,使每一个人不会感到自己是被忽略了。然后,他送客人回去,他走过三条街,过了两个十字路口,在汽车与自行车的河流中穿过。一切都恰到好处。

  而这一切,他事后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

  他的浑身都在发烧,又甜蜜,又苦楚。他像一条自由的、骄傲的鱼。他像一条被烧煮、被烹调的鱼,醋、酱、辣椒和烧到了150度的菜籽油都浇到了身上。落地窗白晃晃地耀眼。像是海水被日光煮得沸腾。尖利的、杂乱的、重叠的噪声像海浪一样地扑打着他,吞噬着他。他觉得耳聋。空中交通的指挥塔正在臌胀、正在解体、正在震摇而且涌进候机室。正在起飞的飞机扬起了期待的脖子,那样渴求,那样无望。另一架飞机则向着他们冲来,不怀好意。一片混乱中他仍然听到那低低的、过于天真的声音,就像耳边的私语:

  “我不乖吗?”

  他已经听不到这私语了,而私语仍然在重复。她的大眼睛使他吃惊,甚至是使他害怕。

  没有一个中国女人长有这样大的眼睛。那好像是把一双普通的眼睛用力扩开了似的。那黑眼珠还在不停地扩张,透明而又执着。那眼白坚硬而且,他要说是——愚直。

  我传达了领导的指示。7月8月,是改革月。松绑。承包。岗位责任制。分成。聘任与解聘。计件工资与分成工资。奖金。基分。第三次浪潮带给华夏的机会。电脑考勤。需要大胆试验。需要开拓型的人才。需要有新的面貌,新的局面,需要向前迈一大步……于是进一步激动起来、沸腾起来,好像天上已经布满了蛋糕馅饼。好像我们的河里将要流淌茅台白酒。各种闻所未闻的信息遍地开花。新的口号:遍地开花。叫作:一心想着富字。叫作:能干会花。叫作:直接进入第三次浪潮。新的措施:为所有的职工每人做一身西服,包括坎肩和领带。新的公司,不需要任何设备和房舍,也不需要任何资金的公司——信息服务公司。掌握了信息就能发财,就能大翻身。新的“三三制”,机关里三分之一留守上班,三分之一各地巡视包括出国考察,三分之一经商搞钱。恭喜发财,高消费是光荣。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讲勤俭节约——简直反动!其实把我们单位改成一个养猪场也早就发了大财。不,养猪太臭,最好是养苍蝇——我们专门培植全世界自然科学家都离不开的苍蝇。这在全球都是创举,需要为你雕一座铜像,摊开两只手,手心上爬满各色各等苍蝇。然后全世界的生物学、遗传学、生态学、遗传工程学、医学、生物化学……科学研究机构与科学家都会向我们订货。而我们要的价很公道,每只国际标准苍蝇1.5美元或2.5西德马克。

  她穿着一身黑丝绒的衣服。脖子上围着白绸纱。在契诃夫的剧本里有一个人物尼娜,她总是穿黑衣服。当问起为什么穿黑衣服的时候,她回答说:

  “我为生活致哀呀,我不幸福……”

  “我们的领导应该**产生,是的,要选举。一切由上面指定就会是淘汰精英而选拔低劣。因为没有一个领导愿意承认别人比自己强或者有可能比自己强,这样一种估计本身就注定了要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小张讲得慷慨。他的湖北口音更渲染了他讲话的气势。

  已经有愈来愈多的人向我推荐,小张是个人才,而且是“官”才。他早就把一句话挂在嘴上:“如果我当省长……”

  “我们倒是想选一个能人,选一个新型领导人物,领导我们走向现代化,领导我们先富起来……有这样的人我们不选才怪……可是我们选谁去呢?”众人说。

  “选谁去?人人都应该来竞选!拿破仑说,不愿意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同样,不愿意当领导的干部就不是好干部。现在是改革的年代改革的月份,每个人都应该拿出自己的改革纲领,不想改革不会改革不能改革的人只好请他走开,他可以去倒卖香港**嘛!”

  “算了吧,倒儿爷们改革意识才强着哩……”哄堂大笑。

  “那么小张,你先带个头儿,你来竞选一下嘛,你说说,如果把我们单位承包给你,你怎么办?”

  “我不说……先让别人讲!”小子还有点神秘。

  “小张说得对。就是要竞选。没有这点精神的人干脆滚蛋……”几个年轻人热烈起来了,响应起来了。

  “我不竞选,滚蛋的话我就去大街要饭。”老董说。又是一阵哄笑。

  如此这般,三起三落以后,小张恶狠狠地说:“要我承包也可以,第一,每年的经费必须翻三番。第二,人员裁掉三分之二,所有的老的不听话的跟不上的包括你,”他用右手食指狠指了一下我,“我都要裁掉。裁了的就一律不管,死活没我的事儿。第三,我必须真正拥有权力——财权,**,决策权与处置权,谁也不要干涉。比如说用人,我就是要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否则领导还有什么权威,工作还有什么效率?比如工资,我想给谁开销多少就给谁开销多少。否则,发再多的工资有谁领你的情?有谁为你卖块儿?”

  至少有一半人为小张鼓掌。有的干脆喊出了声:&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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