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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苏堤

时间:2017/9/19 09:19 分类:经典美文

  巴金:苏堤

  我们游了三潭印月回到船上,月亮已经从淡墨色的云堆里逃出来了。水面上静静地笼罩了一层薄纱。三个鼎样的东西默默地立在水中,在淡淡的月光下羞怯地遮了它们的脸,只留一个轮廓给人看。三个黑影距离得并不很近,在远处看,常常使人误把树影当做它们中间的一个。

  船向右边去,说是向博览会纪念塔驶去。坐在我对面的张忽然指着我背后的方向问道:“前面是什么地方?”

  “那是苏堤。”黄接口说。我回过头去看,我知道他们说的是那一带被黑黝黝的树木遮掩了的长堤。那里没有灯光,只有一片黑影表示了岸与水的分界。

  “要是能够上去走走也好!”张渴慕似的说。他素来就憧憬“苏堤春晓”的胜景,这一年的春天他同三个友人到西湖游玩,据说他本来打算在春天的早晨到苏堤上去散步,可是那天早晨偏偏落大雨,他只得扫兴地跟着朋友们回上海去了。在湖滨旅馆里住了三天,连苏堤是什么样子他也不知道。回到上海以后他便抱怨朋友,于是张与苏堤的事在友人中间就成了笑谈。一提到苏堤,张的渴慕马上被唤起来了,这是谁都知道的事。

  “好,正有月亮,上去走走也好。”黄似乎了解张的心情,马上附和道,“我们就叫船往苏堤靠去。”

  虽然离苏堤并不远,我自己并不想去苏堤,因为我害怕耽误时间。可是张既然那么说,黄又那么附和,我也不愿意使他们扫兴,就一口答应了。我们叫船夫把船往苏堤靠去。

  “那里灯也没有,又没有码头,不好上岸。”船夫用干燥的低声回答我们,这样的声音表示他并不愿意把船往那边靠去。“那里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什么好玩的,你们先生还是明天去玩吧。”他还絮絮地说。他完全不了解张的心情。

  “不要紧,那里可以上去。”黄坚持说,他似乎曾经这样上去过。“你只顾摇过去好了。” “我说不好上去,你们先生不肯相信。那里有很高的草,我不会骗你们先生。”船夫不高兴地分辩说。

  “好,我们就不要上去了。”我说。我想船夫的话也许有理。不然他为什么不愿意去呢?他给我们划船是按钟点论报酬的,划一点钟有三角钱,多划一点钟,当然可以多得三角钱。

  “不行,我们一定要上去。你看现在月亮这样好。机会万不可以失掉。明天说不定就会下雨。”张热心地说,仰起头望月亮,我想他大概被他理想中的胜景迷住了。

  “你快把船靠过去罢,我们自己会上岸的。”黄固执地吩咐船夫道。

  “你把船摇到那里再说。要是真的不可以上岸,我们在船上看看就是了。”我用这样的话来调解他们两人的争论。

  船到了苏堤,船夫停了桨,先说:“你们先生看可以上去吗?”

  他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不可以上去。我很懂得。不过我马上也不能够解决这个问题。我看见船靠在树下。这一带尽是树木,并不很密,树丛中也有可走的路。但是我的眼睛分辨不出究竟那些路是被水淹了,是污泥,沼泽,还是干燥可走的土地。我仿佛觉得那是泥沼。我正想说:“那是泥沼,恐怕没法到堤上去。”

  “等我试试看。”黄马上站起来,手挽着树枝,使船靠得更近些,就拣了干燥的地方走上去了。他站在树丛中,回头叫我们。张在那里拾他的手帕。我便跨过去,预备先上岸。我知道黄走过的地方是可以走的。

  “先生,我不划了。请你把钱给我,让我回去罢。”船夫说。

  “为什么不肯划呢?”我惊讶地问。“我们还是照钟点算钱,上岸去玩一会儿,你不是可以多得点钱吗?”

  “我不划了,你们把船钱给我。我从来没有给人家这样划过。”他生气地说,向我伸出了手。

  “黄,下来,我们不要上去了。我们还是坐船到博览会塔去罢。”我听见船夫的话觉得扫兴,便对着黄大声叫道。

  “上面好得很,你们快点上来。先游了这里,等一会儿再到博览会塔去!”黄在堤上兴致勃勃地大声说。他又转身往前面走。

  “我不等了,你们另外雇船罢。”船夫明白地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容易生气。

  “我们在上面并不要玩多久,马上就要回去的。你沿着堤荡桨,把船摇到那边等我们。”我看见一方面黄不肯下来,而张又在这时候上了岸,一方面船夫又是如此固执不通,便极力开导他。

  “你们上岸去,又不认识路,说不定把路走错了,会叫我等三五个钟头。”他忍住了怒气说。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在短时间,在一两分钟以内,我受伤了,我的小资产阶级的自尊心受伤了。原来那些话都是托辞。总之,他疑心我们会骗他。上岸去,当然可以步行或者坐车回旅馆,这里不比在三潭印月孤零零立在湖中,没有船便不能出去。他也许有理由,也许有过经验,可是他冤枉了我们。我可以发誓,我们想也没有想到这上面去。

  我被人疑为骗子!我的小资产阶级的自尊心受伤了。我好像受到了大的侮辱。我极力忍住,不要叫自己跳起来。我只是气愤地对站在堤上的黄叫道:“黄,不要去了。他不肯等我们。他疑心我们不给他船钱,就从岸上逃走……”

  船夫咕噜地分辩着,并不让我把话说完。

  黄并没有在听我讲话。他大声叫:“不要多说了。快上来叫船摇到西泠寺等我们。”

  “他疑心我们会骗他的船钱,我们还上去干什么?”我这样嚷道。

  “你快点上来,不要管他。”张这样催促我,他也许被前面的胜景迷住了,并不注意船夫的话,也不注意我的话。他开始转身走了。

  我没法,只得把脚踏上岸去。船夫忽然抓住我的膀子。我吃惊地看他一眼。虽然是在树阴下,月光被我们头上的树叶遮住了,朦胧中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但是我却仿佛看见了一对忍受的、苦恼的眼睛。

  “先生,请你看清楚这只船的号头。”他不等我发问就先开口了。他把船的号数指给我看。我俯下身子看清楚了是53号,我相信我可以记住这个号数。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我知道这个号数,难道真是怕我们回来时不认识他的船吗?这个意思我还不大明白,但是我决定上岸去了。

  “先生,你看清楚船的号数了,那么请你放点东西在船上……”

  我不再听下去了。我明白一切了。他还是不相信我们。我俯下头看我的身子,我没有一件可以留在船上的东西,而且即使有,我也决定不再留下什么了。他不相信我,我一定要使他明白自己的错误。如果我留下东西,岂不是始终没有机会向他证明我们并不是骗子吗?

  我短短地说了“不要紧”三个字,就迈着大步走上去了。我要赶上张和黄。

  “我划到岳坟等你们吗?”船夫在后面大声叫,声音里似乎充满焦虑,但是我不去管他。

  “不,在西泠寺前面等。”黄抢先大声回答。

  他的话船夫似乎不懂,而且我也不明白。西泠寺这个名称,我第一次听见。

  “我在楼外楼等罢。”船夫这样叫。

  “不,给你说是在西泠寺。”黄坚持说,并不知道自己的错误。

  我笑着对黄说:“只有西泠印社和西泠桥,从没有听见说西泠寺。”我又大声对船夫说:“好,就在楼外楼等罢。”我想多走几步路也好,免得跟船夫打麻烦。

  我们已经走出了树丛,现在是在被月光洗着的马路上了。

  这里我一年前曾经来过,那是第一次。当时正在修路,到处尘土飞扬;又是在白天,头上是一轮炎热的骄阳。我额上流着汗,鞋里积了些沙石,走完了苏堤,只感到疲倦,并没有什么好的印象。

  如今没有人声,没有灯光,马路在月光中伸长出去,两旁的树木也连接无尽,看不见路和树的尽头。眼所触,都是清冷,新鲜。密密的桑树遮住了两边的景物,偶尔从枝叶间漏出来一线的明亮的蓝天——这是水里的天。

  “好极了!竟然有这么清凉的境界!”张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赞叹说。

  “你还叫我们不要上来,你几乎受了船夫的骗。”黄得意地对我说:“你看这里多么好,比三潭印月好得多!”

  我只是笑。我觉得我笑得有点不自然。我在赶走我脑中的另一种思想。

  我们走过一道桥。我们站在桥上,湖水豁然地出现在我们的眼前。这一道堤明显地给湖水划分了界限。左边的水面是荷叶,是浮萍,是断梗,密层层的一片;可惜荷花刚刚开过了。右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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