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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月下小景

时间:2017/9/13 11:39 分类:经典美文

  沈从文:月下小景

  ——新十日谈之序曲

  初八的月亮圆了一半,很早就悬到天空中。傍了××省边境由南而北的横断山脉长岭脚下,有一些为人类所疏忽历史所遗忘的残余种族**的山寨。他们用另一种言语,用另一种习惯,用另一种梦,生活到这个世界一隅,已经有了许多年。当这松杉挺茂嘉树四合的山寨,以及寨前大地平原,整个为黄昏占领了以后,从山头那个青石碉堡向下望去,月光淡淡的洒满了各处,如一首富于光色和谐雅丽的诗歌。山寨中,树林角上,平田的一隅,各处有新收的稻草积,以及白木作成的谷仓。各处有火光,飘扬着快乐的火焰,且隐隐的听得着人语声,望得着火光附近有人影走动。官道上有马项铃清亮细碎的声音,有牛项下铜铎沉静庄严的声音。从田中回去的种田人,从乡场上回家的小商人,家中莫不有一个温和的脸儿等候在大门外,厨房中莫不预备得有热腾腾的饭菜与用瓦罐炖热的烧酒。

  薄暮的空气极其温柔,微风摇荡大气中,有稻草香味,有烂熟了山果香味,有甲虫类气味,有泥土气味。一切在成熟,在开始结束一个夏天阳光雨露所及长养生成的一切。一切光景具有一种节日的欢乐情调。

  柔软的白白月光,给位置在山头上石头碉堡画出一个明明朗朗的轮廓,碉堡影子横卧在斜坡间,如同一个巨人的影子。碉堡缺口处,迎月光的一面,倚着本乡寨主的独生儿子傩佑;傩神所保佑的儿子,身体靠定石墙,眺望那半规新月,微笑着思索人生苦乐。

  “……人实在值得活下去,因为一切那么有意思,人与人的战争,心与心的战争,到结果皆那么有意思。无怪乎本族人有英雄追赶日月的故事。因为日月若可以请求,要它们停顿在哪儿时,它们便停顿,那就更有意思了。”

  这故事是这样的:第一个××人,用了他**同智慧得到人世一切幸福时,他还觉得不足,贪婪的心同天赋的力,使他勇往直前去追赶日头,找寻月亮,想征服主管这些东西的神,勒迫它们在有爱情和幸福的人方面,把日子去得慢一点,在失去了爱心为忧愁失望所啮蚀的人方面,把日子又去得快一点。结果这贪婪的人虽追上了日头,因为日头的热所烤炙,在西方大泽中就渴死了。至于日月呢,虽知道了这是人类的**,却只是万物中之一的**,故不理会。因为神是正直的,不阿其所私的,人在世界上并不是唯一的主人,日月不单为人类而有。日头为了给一切生物的热和力,月亮却为了给一切虫类唱歌和休息,用这种歌声与银白光色安息劳碌的大地。日月虽仍然若无其事的照耀着整个世界,看着人类的忧乐,看着美丽的变成丑恶,又看着丑恶的称为美丽;但人类太进步了一点,比一切生物智慧较高,也比一切生物更不道德。既不能用严寒酷热来困苦人类,又不能不将日月照及人类,故同另一主宰人类心之创造的神,想出了一点方法,就是使此后快乐的人越觉得日子太短,使此后忧愁的人越觉得日子过长。人类既然凭感觉来生活,就在感觉上加给人类一种处罚。

  这故事有作为月神与恶魔商量结果的传说,就因为恶魔是在夜间出世的。人都相信这是月亮作成的事,与日头毫无关系。凡一切人讨论光阴去得太快或太慢时,却常常那么诅咒:“日子,滚你的去吧。”痛恨日头而不憎恶月亮。土人的解释,则为人类性格中,慢慢的已经神性渐少,恶性渐多。另外就是月光较温柔,和平,给人以智慧的冷静的光,却不给人以坦白直率的热,因此普遍生物都欢喜月光,人类中却常常诅咒日头。约会恋人的,走夜路的,作夜工的,皆觉得月光比日光较好。在人类中讨厌月光的只是盗贼,本地土人中却无盗贼,也缺少这个名词。

  这时节,这一个年纪还刚满二十一岁的寨主独生子,由于本身的健康,以及从另一方面所获得的幸福,对头上的月光正满意的会心微笑,似乎月光也正对了他微笑。傍近他身边,有一堆白色东西。这是一个女孩子,把她那长发散乱的美丽头颅,靠在这年青人的大腿上,把它当作枕头安静无声的睡着。女孩子一张小小的尖尖的白脸,似乎被月光漂过的大理石,又似乎月光本身。一头黑发,如同用冬天的黑夜作为材料,由盘据在山洞中的女妖亲手纺成的细纱。眼睛,鼻子,耳朵,同那一张产生幸福的泉源的小口,以及颊边微妙圆形的小涡,如本地人所说的藏吻之巢窝,无一处不见得是神所着意成就的工作。一微笑,一眫眼,一转侧,都有一种神性存乎其间。神同魔鬼合作创造了这样一个女人,也得用侍候神同对付魔鬼的两种方法来侍候她,才不委屈这个生物。

  女人正安安静静的躺在他的身边,一堆白色衣裙遮盖到那个修长丰满柔软温香的身体,这身体在年轻人记忆中,仿佛是用白玉、奶酥、果子同香花调和削筑成就的东西。两人白日里来到这里,女孩子在日光下唱歌,在黄昏里和落日一同休息,现在又快要同新月一样苏醒了。

  一派清光洒在两人身上,温柔的抚摩着睡眠者的全身,山坡下是一部草虫清音繁复的合奏。天上的那规新月,似乎在空中停顿着,长久还不移动。

  幸福使这个孩子轻轻的叹息了。

  他把头低下去,轻轻的吻了一下那用黑夜搓成的头发,接近那魔鬼手段所成就的东西。

  远处有吹芦管的声音,有唱歌声音。身近旁有斑背萤,带了小小火把,沿了碉堡巡行,如同引导得有小仙人来参观这古堡的神气。

  当地年青人中唱歌高手的傩佑,唯恐惊了女人,惊了萤火,轻轻的轻轻的唱:龙应当藏在云里,你应当藏在心里。

  女孩子在迷胡梦里把头略略转动了一下,在梦里回答着:我灵魂如一面旗帜,你好听歌声如温柔的风。

  他以为女孩子已醒了,但听下去,女人把头偏向月光又睡去了。于是又接着轻轻的唱道:人人说我歌声有毒,一首歌也不过如一升酒使人沉醉一天,你那敷了蜂蜜的言语,一个字也可以在我心上甜香一年。

  女孩子仍然闭了眼睛在梦中答着:

  不要冬天的风,不要海上的风,

  这旗帜受不住狂暴大风。

  请轻轻的吹,轻轻的吹;

  (吹春天的风,温柔的风,)

  把花吹开,不要把花吹落。

  小寨主明白了自己的歌声可作为女孩子灵魂安宁的摇篮,故又接着轻轻的唱道:有翅膀鸟虽然可以飞上天空,没有翅膀的我却可以飞入你的心里。

  我不必问什么地方是天堂,

  我业已坐在天堂门边。

  女孩又唱:

  身体要用极强健的臂膀搂抱,

  灵魂要用极温柔的歌声搂抱。

  寨主的独生子傩佑,想了一想,在脑中搜索话语,如同宝石商人在口袋中搜索宝石。口袋中充满了放光眩目的珠玉奇宝,却因为数量太多了一点,反而选不出那自以为极好的一粒,因此似乎受了一点儿窘。他觉得神只创造美和爱,却由人来创造赞誉这神工的言语。向美说一句话,为爱下一个注解,要适当合宜,不走失感觉所及的式样,不是一个平常人的能力所能企及。

  “这女孩子值得用龙朱的爱情装饰她的身体,用龙朱的诗歌装饰她的人格。”他想到这里时,觉得有点惭愧了,口吃了,不敢再唱下去了。

  歌声作了女孩子睡眠的摇篮,所以这女孩子才在半醒后重复入梦,歌声停止后,她也就惊醒了。

  他见到女孩子醒来时,就装作自己还在睡眠,闭了眼睛。

  女孩从日头落下时睡到现在,精神已完全恢复过来,看男子还依靠石墙睡着,担心石头太冷,把白羊毛披肩搭到男子身上去后,傍了男子靠着。记起睡时满天的红霞,望到头上的新月,便轻轻的唱着,如母亲唱给小宝宝听的催眠歌。

  睡时用明霞作被,

  醒来用月儿点灯。

  寨主独生子哧的笑了。

  四只放光的眼睛互相瞅着,各安置一个微笑在嘴角上,微笑里却写着白日两个人的一切行为。两人似乎皆略略为先前一时那点回忆所羞了,就各自向身旁那一个紧紧的挤了一下,重新交换了一个微笑。两人发现了对方脸上的月光那么苍白,于是齐向天上所悬的半规新月望去。

  远远的有一派角声与锣鼓声,为田户巫师禳土酬神所在处,两人追寻这快乐声音的方向,于是向山下远处望去。远处有一条河。

  “没有船舶不能过河,没有爱情如何过这一生?”

  “我不会在那条小河里沉溺,我只会在你这小口上沉溺。”

  两人意思仍然写在一种微笑里,用的是那么暧昧神秘的符号,却使对面一个从这微笑里明明白白,毫不含胡。远处那条长河,在月光下蜿蜒如一条带子,白白的水光,薄薄的雾,增加了两人心上的温暖。

  女孩子说到她梦里所听的歌声,以及自己所唱的歌,还以为他们两人都在梦里。经小寨主把刚才的情形说明白时,两人笑了许久。

  女孩子天真如春风,快乐如小猫,长长的睡眠把白日的疲倦完全恢复过来,因此在月光下,显得如一尾鱼在急流清溪里,十分活泼。

  只想说话。那些远无边际的,与梦无异的,年青情人在狂热中所能说的糊涂话蠢话,完全说到了。

  小寨主说:

  “不要说话,让我好在所有的言语里,找寻赞美你眉毛头发美丽处的言语!”

  “说话呢,是不是就妨碍了你的谄谀?一个有天分的人,就是谄谀也显得不缺少天分!”

  “神是不说话的。你不说话时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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